连日淫雨将情书浸泡得跟上面的文字一样绵软。
泛着湿气的纤维,长出毛边的笔迹,模模糊糊的,像是他难言的心情。这种天气常来,这种心情常在,可这种中学时代少女的情书却不常收着了。上了大学之后,喜欢他的女人依然数不胜数,但是她们不再会稚拙地表达自己青涩的心意,而是利用更暧昧的话语“有空喝一杯吗”“能告诉我你的联系方式吗”,被拒绝了也不会天塌下来。
信纸的装裱很复杂,一看就花了心思。即使字迹被水泡了,依然看得出来原主的字迹纤丽漂亮,或许花心思练过。字数很少,轻易猜得出来:
喜欢你,佐助。
末尾画了一个小爱心。
其实是相当模棱两可的话。中学时代,在这么昂贵的礼物上郑重地写下“喜欢”,那就代表了一种异常的、从未体验过的感情的萌动。他们固执地坚持这种感情的纯洁,遗憾被刮雨器从回忆上扫下来,留一面清亮的玻璃。大学中,他们有了更多可以交换的,像五色灯光一样绚绮的东西,首饰、衣裙、身体的一部分。选择也大大拓宽:暧昧、py、情人、正式交往。总之,也像霓虹灯一样迷人眼目。这时候看中学用尽勇气才能说出口的喜欢,不免嗤笑自己当年的幼稚。
但是谈起中学的那封情书,也会说:那是最纯洁的爱情。只有爱情,只是爱情。
佐助将纸揉成皱巴巴一团,又小心翼翼展开。在这种反复的动作中,字迹很快从尚可辨识变得难以辨认。不知道是谁投到他的信箱,现在这种通讯方式早就落伍了。千里之外有事也只要打个电话就好了,他的同学的信箱顶上早就积了一层灰。只有佐助会定时检查自己的信箱。当然,多数时候,里面空荡荡的,他就细心地拿毛巾将铁皮抹得锃亮,再垫上一张报纸。
这个习惯还是上中学时养成的。鼬在本地上大学,但由于实习和学校活动不常回家,佐助挂念他,鼬便承诺会经常写信回来。
如今看来,那不过是大人随口一句敷衍。鼬虽然勉强按照约定写信回家,然而次数寥寥。佐助每天上学检查一遍,回家检查一遍,基本都以失落告终。偶有来信,口气也很四平八稳,丝毫看不出来对弟弟的焦心挂怀有什么感同身受的,简直像一个分家许久的亲戚。
但是佐助总是奇妙地怀着虚幻的期待,哪怕只是一次又一次被鼬欺骗。
说起鼬骗他的次数,可能跟他中学时代收的情书一样多。少女的告白,佐助自然没有答应。因此被鼬拒绝,好像也存在几分似是非是的因缘。
这封信是谁寄来的呢?也可能不是寄来的,上面既没有邮票也没有邮戳。或者是小孩的恶作剧?
他的第一反应,还是鼬寄来的。不过理性上他知道这是绝无可能的事情。鼬大学毕业去外地工作,早就不用这种联系方式了,又慢又琐碎。也有更深层次的原因。归根结底,鼬不大想和他交流感情。
佐助撑着伞去检查信箱时,它就孤零零地在里面躺着,宛如一个不期而遇的惊喜。佐助打开时,颇怀少女的隆重,好像不是信的主人写给他,而是他面对自己的心上人,紧张得不行。
结果也不意外。他有点小小的失望。多年来,他积攒了很多这种失望。有时化为不忿,有时化为怨恨,有时又是柔情满腔。他试图在这张纸上找到鼬的蛛丝马迹:没有落款。没有地址。字很漂亮。如此种种。几乎令人发笑。
那个“喜欢你”就在嘲笑他的妄想。这个字迹的主人喜欢你,向你表白。鼬喜欢你吗?鼬会向你表白吗?
佐助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弄得心绪烦乱,甚至有些任性地讨厌起这张纸和他背后的人。责备对方不是鼬,没有满足自己的期望,怎么想都是很愚蠢的。假若被主人知道了,大概会懊恼对方辜负了自己的想象。
不知不觉间,佐助用笔在上面划下了几道。待到他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的时候,两团字迹已经难舍难分,像一对拥抱的情侣。
“喜欢你,鼬”
他猛地站起来冲出去——被雨淋了一头。又回来取伞,犹豫半晌,将纸放进自己的包里。
这是个旅游城市,游客经常找好角度摆拍。雨季来临时,上一秒阳光明媚下一秒暴雨倾盆,衣着艳丽的男女纷纷逃散,比起拍摄的各种景点的照片,更有画的味道。佐助躲在公交车站下,把书包抱在胸前,看着雨中车灯的色光织起朦胧的、印象画派似的光幕。
杂货店、自动贩售机、医院、垃圾桶,夹着一个又一个水墨似的行人。雨声、汽笛声、卿卿我我杂沓交错,弄得他很想找根烟来抽,又不想走到对面那个混沌的世界去。打火机也潮了,打了几次都只闪了一簇蓝色。
真是讨厌的天气。不知道鼬为什么会喜欢。佐助胡思乱想起来。他的哥哥喜欢阴沉的天气,告诫他的弟弟“不要淋感冒了”,又独自一人在雨中走得很远。小小的佐助趴在窗户上,哥哥的背影渐渐在视线中消失。或者说雨幕一块一块把他的哥哥涂抹掉了,盖住了。那很令他害怕,哥哥之上怎么可能有新的图层?
父母都睡了,他也会在窗口等着,直到哥哥从一个昏黑的魔境中回来。
他紧紧抱住他。佐助没有告诉过鼬,有几瞬,他以为他再也不回来了。
用理性思考出“不可能”的结果,却令他加倍恐慌起来。
手机响了。手机铃声还是鼬设的细雨,滴滴答答。佐助一手提着包,接通了电话,母亲照例唠叨些关照的话,佐助含糊着,听得不很认真。直到美琴说到最后,
“还有个消息,佐助听了一定很高兴。”
佐助小时候对母亲准备的“惊喜”很感冒,随着年龄增长,兴趣自然而然消退。美琴还老是拿他当小孩看,好像他还在相信圣诞老人的年纪似的。
“什么消息啊,妈妈别卖关子了。”
妈妈声音停了一下。雨声和对面做饭的声音都掩不住妈妈那股喜悦劲儿。
“鼬——”佐助心跳也绊了一下。手机凑近耳边,无意识地歪了头,丝丝湿发贴在脸上。这是他聚精会神的状态。
“今天回来了。”
屏幕蓝光荧荧,雨声猝不及防地打在他的心上。一阵愧疚淹没了他——他怎么没有好好听母亲说话呢?扮一回小孩子也没关系呀。
“没有去猜是哥哥的消息”的后悔和“哥哥回来了都不告诉我”的小愤怒,喜悦都掺进了无法言说的不开心。
但是,确实是很高兴很高兴的事情。尽管鼬总是不动声色地往里面倒点其他东西。也不能这么说。他只是不经意提醒了佐助这种“喜悦”中的杂质。
是什么时候产生杂质的呢?甚至还有喧宾夺主的架势。
“今天真是巧,两个孩子都回来了。”母亲美琴温柔的笑容一如既往。室内暖烘烘的,家里布置简洁干净,符合父亲的口味。门口挂着一盆吊兰,玄关换上了新毯子,佐助脱下鞋袜放在鞋架上,弯腰间听见哥哥和父母的谈话。
母亲和父亲坐在一起,他们脸上都有了深刻的皱纹。两个人年纪大了,爱情不减当初,令人羡慕。富岳不擅长表达爱,注视忙碌的妻子时,眼神中却有满满的温柔。而端庄持重的母亲无论面对怎样困难的要求都不会抱怨,只有面对父亲时会露出嗔怪之色。
佐助有意地不去看鼬。千言万语,见到鼬的背影那一刻就像泡汤的情书,看不清写什么了。只有鼬这个名字在他脑海里晃呀晃。
鼬旁边那个座位是留给他的。
这个座位也在母亲旁边,父亲对面。但他没有去想。这张桌子被他一分为二:彼岸是父母,一对夫妻;此岸是兄弟,佐助和鼬。
他们很相像。佐助进了鼬的大学后,穿上了鼬当年的校服。那个校服被人吐槽过于妖艳,还旧,因而没什么人会穿。但那个校服非常衬他的哥哥,好事者问佐助,你哥哥是去拍戏了吗?还是去影楼拍结婚照了?不然怎么穿得跟影星一样。
还学着哥哥涂了指甲油。色号也是哥哥指甲上的颜色,因为用的指甲油原本就是哥哥留下来的。上次鼬回家,可能想补个妆,摇摇小瓶才发现没剩下多少。抬起头看见佐助,
“你用了?”
佐助咬着嘴唇,僵硬得不知道点头还是不点头。用兄弟的东西很正常,他对自己说。可他希望鼬生气,像个陌生人发现自己私人的东西被盗用了。鼬将盖子拧上。他的指甲油褪色不少,顶端的肉色、下部的紫色、盖子的黑色,莫名其妙的漂亮。
反正就是没生气吧。鼬也没等他说话,拎上包准备出门。佐助慌张地叫了他一声——
“等等,鼬。”
鼬转过身,佐助将一个全新的小瓶扔进他怀里。预想中,他应该很有底气地面对哥哥。告诉他,就是我用的。这个新的赔你。
鼬笑了笑。
他走过去,托住佐助白皙的手。紫色的指甲油闪亮闪亮,鼬拆开包装,在自己的指甲上刷了一笔,又在佐助的指甲上刷了一笔。
像一个欲语还休便代替言语的吻。
不过这个吻是安慰性质的。
亲人久别相聚,互叙离情,气氛本来该很热烈。只抱着纯洁的亲人之情和兄弟之谊就好了,他也可以泰然自若地询问哥哥打趣哥哥,若无其事地说着“我崇拜你”“你是我的榜样”这类的话。如果那件事从未发生过,他也会强作兄友弟恭,装样子谁不会啊。
他比哥哥欠的一点就是装样子。
很难想象,宇智波佐助这样的家伙也会向什么人告白。
但是向哥哥告白的话,就非常顺理成章。
只是需要费劲解释自己的意思。说“我喜欢你”,最终也就是意味着,我要成为你的家人嘛。可他们已经是家人了。还要向对方解释自己的“喜欢”的话,着实是件难为情的事。
佐助观察了半天寻找媒介,最终决定还是写一封情书。他挑在轮到他值日的那天,扫完地擦过玻璃,人都走光了,窗外红霞漫天,云的脸也烧得红彤彤的。即将来临的黑夜会遮住恋爱的羞红,等不及的天空也抖出了一点爱慕的心思。
杂货店的老板给他抽了粉樱的信纸,说这是时下少女们最喜欢的。佐助进退为难,不好意思说“我喜欢的不是少女”,因此买了两张,一张粉樱色,一张淡紫色。
真讨厌。是哥哥的话,就可以落落大方地做这种令人羞恼的事情。
他又回到了教室,锁上门。天色暗下来了,光影在室内渐渐消退,一切都黯淡下来,粉色和紫色难分难辨。佐助咬着笔头,想着写什么。少女们给他的情书,他也看过几封,大概是,说他有多么好,说自己对他一见倾心,请求他与她们交往。
他有多么好?——鼬当然是最好最完美的。但是要他具体描述哥哥的好,那就是写超长篇幅中学作文/感谢信的大傻瓜。
自己对他一见倾心?在他还是个胚胎时,鼬就认识他了。要说一见倾心,也是鼬对他一见倾心。妈妈说小时候鼬的确对他十万分宠爱,甚至不需要她搭手,鼬就能将他照顾得很好。思及此,佐助的脸颊微微发烫。唉,没有这个所谓“一见钟情”的时间点。
请求交往?——“交往”是什么意味?
佐助摩挲纸摩挲了半天,花纹都快磨掉了。最终也只在上面写了,
“喜欢你,鼬”。
……这有什么用啊。
还是回去问问哥哥吧。
佐助乘电车回家,一向对别人兴致缺缺的他前所未有的体验起了这座城市。复杂的交通网,疲惫的上班族的嘀咕声,阴影里的小声啜泣和隅隅私语,玻璃上被切成一块一块的网格状的世界伸了个懒腰,在他心中站起。
这就是他和鼬生活的地方。
到站了。佐助在机械的女声报站中下了车,一抬头,公交车牌旁的树木竟然开花了。是他从未见过的花,密密丛丛的,深郁的绛紫。在植物园里也没有见过这么美艳的紫色,仙女的舞衣也不过如此。可是昨天还没有的啊,这是从哪儿来的呢?不知所起,莫非就像突然降临的爱慕之情?
佐助驻足欣赏了一阵。对家人只说,老师留堂和值日,所以回来晚了。他不大擅长说谎,幸而讲得也有几分事实,还能心安。母亲给他倒了热水,准备了热腾腾的饭菜。他吃了几口,问:“哥哥呢?”
美琴对他哥宝的行为见怪不怪,“在房间呢。”
“我不吃了。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对哥哥说。”
“先吃饭。”
“我不饿。”
“很快的,盛的不多。”
“说完就来。好不好嘛妈妈。”
面对儿子久违的撒娇,美琴叹息一声败下阵。“好吧好吧。晚上你要饿了就自己热着吃。”
“谢谢妈妈。”佐助从座位上跳起来,一溜烟跑进鼬的房间。
鼬的房间墙壁上贴着色纸,写着诗句,小时候鼬也教他读过。他的脚步不由自主放慢了,鼬的字有书法的美,和此人的风雅正相得。
“呦呦游鹿,衔草鸣麑”
那张枫红的色纸上这么写着。佐助小时候问他意思,鼬说这就是大鹿带着小鹿,在林中自由自在地嬉游。语罢拿剪刀和纸剪了一头大鹿、一头小鹿,粘在诗句旁,指着大鹿说,这是我。指着小鹿,这是你。佐助问,为什么我是小鹿呢?鼬摸摸他的头,因为佐助有着小鹿一样明亮的眼睛。
佐助踮起脚将小鹿挪到大鹿身边。哥哥,你放得太远啦!然后迅疾地在鼬脸上亲了一口。该让小鹿依偎着大鹿,亲亲密密地一起吃草!
那张枫红的色纸如今泛起了暮秋的颜色。大鹿和小鹿由于卷曲的叶缘,唇吻碰到一起,在时光中静静相守。应该再涂一层胶水了,不然它们会脱落的,大鹿的一只脚都翘出了墙壁。
“佐助,站在那里干什么?”
鼬察觉身后动静,含笑望着他。他知道哥哥非常好看,非常非常的好看,这么看着他的样子,更好看了。
他将写有告白的色纸往身后藏了藏。
“哥哥,对你来说,交往是什么样子呢?”
鼬一怔愣。
“佐助长大了。怎么,有了心仪的女孩子?”
“不是,没有。”佐助忙不迭地否认。
鼬则是一副发现了弟弟的秘密的表情。“放心吧,我不会告诉妈妈的。”
“不是!没有!”佐助声音骤然变大,“我没有!”旋即又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,声音低了下来,“只有哥哥。”
鼬显然不太相信,或许还觉得他这个弟弟害羞呢。“好好好。你刚刚说,交往?我也不太明白,也许是手牵手、喝奶茶用同一根吸管、看到对方就很开心、看不见就很伤心吧……”
这不是他和哥哥一直在做的事情吗?
“那哥哥看到我会开心吗?看不到我会伤心吗?”
“佐助呢?”
“我会。”他小声说。“看不到哥哥就会很难过,哥哥回来比什么都好。也不能说哥哥不在的时候就一定不开心,但那种开心不是真的开心,只是在利用开心消解哥哥不在的伤心。”
“那么,我也一样。”鼬回答他。
“真的吗?”佐助一下直立起来,差点跌倒。
鼬颔首。“真的。”
“那、那……”佐助闭上眼,鼓起勇气,双手将淡紫色的信封递到哥哥面前,“请哥哥、跟、跟我、……交往!”他抱了很大的决心和毅力,才磕磕绊绊地说完这句话。
“……我也喜欢你,佐助。”鼬将信封推了回去。“我们是兄弟,必然相爱。但是不是这种爱,也不可以进行一般意义上的交往。”
“你还太小啦。”鼬说。“再大一点,你会明白这中间的区别的。”
他既没有生气,也没有讶异,好像在说一件平平无奇的事情。
泪水从佐助的指尖滑落。
不,不是这样的。我非常、非常地喜欢你。想要和你永远在一起。
“你知道要做什么吗?”鼬的眼神严肃起来。
佐助呆呆的,看着鼬一点一点接近。直到冰凉的触感从嘴唇传来,他才意识到,鼬吻了他。但是那一刻他做出了错误选择:他后退了一步。
鼬恢复了坐姿,仿佛刚刚做出越界举动的不是他似的。
“还小呢。佐助。不过,这个东西,”他又将信纸抽了回来,在佐助面前晃了晃,“我就代你未来的心爱之人先收下了。”
佐助不知道那天晚上他怎么昏沉地走出鼬的房间的。他记得他对鼬说的最后的话,是家门口开了繁滋的紫花,他从来没有见过。鼬说,家门口哪有紫花?开得都是米白色的碎碎的小花。
第二天上学时,佐助特地去看了一眼。鼬说的是对的。所谓的紫花,其实是枝头像模像样凑在一起呈喇叭状的紫叶。中间开得极细极小的米白色柔弱小花,被他误认为是花心的,才是它真正的花。想来是昨日昏昧之间,看不大清的缘故。
之后,佐助愈来愈多地感到鼬在对他撒谎,也可能只是躲避的借口。被自己的弟弟告白了,总是有些尴尬。佐助心智在法律上并不成熟,年长者应该负更多的责任,不然就会沦落到“引诱少年”这种可耻的地步了。
少年气盛,不愿意半途而废。但鼬前所未有地板起脸,教训了他一顿。
“你不知道这其中有多少艰难。爸爸妈妈不会同意,你的同学会怎么看你,将来在职场上也有很多麻烦的事情。做出这种事,佐助只是一时迷误,我可不能跟着你胡闹啊。”
“哥哥怕麻烦吗?”
“……”鼬沉默。“不。”
“哥哥不怕我也不怕。”
“……但我怕,你遇到麻烦。”
“你骗我!我再也不相信你的话了。”
这也只是委婉拒绝的借口。人们总是有许多冠冕堂皇的借口,实际上私心几何谁知道呢。可能哥哥看他不起、没有恋爱的心思,但鼬偏偏说,为了你好。
如果狠一点,鼬就会吓唬他说,我把情书还给你吧。
但是确实也像哥哥说的,他未必分辨得了亲情和爱情。他的同学在这个年纪享受纯洁的恋情,他们可以在现在和未来的日子里将所有隐约的感情定性为爱情,并用冗长的岁月去怀念、雕琢。但是他的感情呢,在哥哥眼里就是迷误、错认、大错特错,什么感情过度了都会像爱情。将来哥哥还会对他的孩子说,你们的叔叔当初扬言要娶我呢!引为笑谈。
这种设想,很难不令人焦灼。对于彼时的佐助来说,哥哥可以不爱他,但没有什么比将来会不爱哥哥更难接受了。他信誓旦旦的永远,不过是一个具有时代感的笑话。就像新闻只在当时生效。
鼬估计觉得小孩很棘手,所以后来回家次数更少了。佐助就经常去哥哥的房间写作业,故意把灯光调得很暗,期待哥哥像小时候似的突然从背后蒙住他的眼睛,然后拧亮台灯,责怪他这样对眼睛不好。
我会做出被吓到的样子的!
但是他只落得了差点近视的下场。要好好护眼啊,佐助。妈妈第一次将眼镜架到他鼻梁上说。学习很累也不能用眼过度。
哥哥得知后,给他买了个固定腰板的仪器。还把桌子上那盏可以调节亮度的台灯撤掉了,专门给他整了个功率大不伤眼的。
佐助从哥哥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。鼬的书架上,除了教科书还摆着各类诗集和小说,散发着幽幽的墨香。还小时,鼬会用好听的声音给他读书讲故事,直到将他哄睡。佐助长大一点,会自己读书时,翻开哥哥折的页脚,能看到简单清楚的批注:今天给佐助讲到这里。
这本书像个不速之客,而且很新。它的封皮和封底都是粉红的,标题的字母也是粉红的,夸张地圈起来还有大大的叹号:当下最流行的爱情魔咒!!!
佐助的心底有些不安。鼬不像是喜欢这个的人。难道他有喜欢的人了,是因为这个才拒绝我的吗?
他快速翻了一遍。翻到某页时,两张纸从中掉出来。佐助好奇地拾起来一看——
一张是他给鼬的情书,有折过的痕迹。
一张是当初落在这里的,淡粉色的那张信纸。
佐助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逆流。他想重新把这两张纸夹回去,手却抖得厉害。再一看这页花里胡哨的内容:叠999只千纸鹤,每天爱ta多一点!为爱人献上最诚挚的祝福!
又翻了几页,掉出了一只折得不太好的千纸鹤。
原来是这样吗。原来他的心意,哥哥用来给别人送上祝福了吗。他写下的爱,就这样被哥哥转赠他人。
彩页上鼓噪的爱情鸟显得无比可恨。佐助手一不稳,扯下了一只翅膀。
“哥哥有喜欢的人了?”
快。说你没有。就像我当初那样。
“啊,是的。”鼬回答道,佐助注意到,他回答“是”的时候,脸上有了细微的表情变化。这一下就让他的心沉到谷底。
佐助举起那两张纸,声音颤抖。“哥哥就可以这样糟蹋我的心意吗?反正哥哥也不在乎……”他从中作势要撕,但是鼬的动作比他更快,迅雷般地扭住了他的手腕抢下了那两张纸。
佐助被他制着,良久才闷闷地说,“疼。”他冲鼬伸出手。
“还给我。你之前说要还给我。”
“不是不相信我说的话了么。”
佐助怒气冲冲地与他对视。
“……你说你有喜欢的人,是真的吗?”
“真的。”
“那么……是个什么样的人?喜欢你吗?有我……重要吗?”
“……很难说吧。”鼬想了想,“好像没什么话能够形容他。那是超过所有幻想和理想总和的,深深印在我生命里的,神迹一样的东西。”他将书推进书架。
“喜欢我?他怎么可能不喜欢我。”
“是我最重要的人。”鼬弹了佐助额头一下。
他知道自己已经大了,不能再丢脸的因为这种事哭了。但是肯定也说不出来祝福的话。真是奇妙,人竟然会因为美好的爱而生出这么多恶毒的诅咒和死的妄想。抱着哥哥从窗子跳下去,自己做缓冲气垫死掉就好了。百转千回了无数念头,无一不是他用自己的死去诅咒这对爱人。
他“砰”的把门关上。富岳还没下班,做饭的美琴吓了一大跳,从厨房探出头,“佐助怎么了?”
“小孩子闹脾气。”鼬说,“妈妈,等会儿我们谈一谈。”
为了暂时忘却这种悲伤,佐助学习更加努力,也尽量减少跟鼬说话,生怕无孔不入的糟糕想法压倒自己。还被美琴调侃地问到是不是被甩了。富岳对他的表现很满意,我儿子这么优秀,怎么会……
偶尔,他似乎能看见母亲眼中若隐若现的焦虑。
最终他报考了鼬所在的大学,而实习一年马上转正的鼬却突然宣布要去国外工作。父亲不很乐意,觉得本地熟人多也方便,去国外是自找苦吃。最喜欢孩子的美琴却一反常态地支持鼬。佐助中立,二对一,鼬收拾好行装就走了,一去两年。
他很想挽留哥哥,想问哥哥你是不是因为我才离开的。但他没有去问。他不怕哥哥说是因为他,而怕哥哥说“不是因为你”。
哥哥推着他、背着他、牵着他,历历在目。他总有一天不需要哥哥的支撑,不需要哥哥就能活下去。
可那一天在哪里呢。一想到那一天的到来,这种痛苦好像也算不了什么大事。
如今他们又回到了这张桌子上。
两年了,鼬的变化不大。佐助不知道自己变化怎么样,不过看鼬的神色,多少有点惊讶。
然而心中的那份爱恋从未改易,甚至因为鼬不在而燃烧得更加猛烈。他也体会了鼬所说的,长大会拥有的东西,渴望肌肤相亲、吸吮对方,将自己的嘴唇叠在鼬的嘴唇上。有段时间,他觉得得不到鼬就会死去。疯狂地渴望,渴望着得到、占有,就像渴水的鱼。他最爱的哥哥的身体和心灵总会为他人所有,甚至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经为人所有,这让他从身到心都难受得很。
有人向他表达过这方面的意向。有时也会自暴自弃地想,干脆出去放纵一下算了。但是那些手指没有哥哥的纤细微凉,那些面孔连哥哥的百分之一都及不上。只好在这种无止境的折磨中度日,被别人冠以“不合群”“高岭之花”的称号。
开始难以抑制,后面就逐渐消退了,火变成了雪。只想见他。拥抱他。对他说,我们永远在一起吧。就那样。他小时候还可以编弄哥哥的头发,哥哥像个人偶一动不动;长大了,他的人偶也不见了,哥哥也不见了。
“外派结束了,以后就还在这里工作。”鼬说,“这次回来给大家带了礼物。”
送给母亲的是一串很有异国风情的项链,送给父亲的是一本名家字帖。
送给佐助的……
“秘密。”
“还有什么大人不能知道的事情吗?”美琴笑吟吟地说,“还像小孩一样啊!以前你们就联合起来对付父亲。”
“啊,很抱歉,妈妈。”
“鼬有女朋友了吗?”
心一下提到嗓子眼。
“没有,不过有喜欢的人了。”
刚放下一半又提起来。
“那要尽早把对方追到手啊!”
也想跟着说什么鼓励的话。但半天还是说不出口,只能举杯权掩尴尬。
鼬用一种非常微妙的表情看了他一眼。
母亲肘击了一下父亲。父亲上年纪后,性格也从以前的古板变得不大拘束。
“啊,对了,明天我的朋友结婚。刚好没有雨,我带着佐助一起去吧。”
父亲喝了不少酒,正在兴头上,大手一挥同意了。
“佐助?我可以进来吗?”
“这是你的房间,哥哥。”
“哦哦。”鼬将门口的行李箱拖进来,“收拾的真干净啊。”
令佐助意外的是,行李箱内并无杂物,只有许多纸乌鸦,羽毛竟然是七彩的,鼬拣了一只,递到佐助手上。
“Sasuke!”佐助甫一碰到乌鸦,它就叫嚷起来。
“一共九百九十九只。”鼬对他说,“每一只都会说【Sasuke】。原本是想叠千纸鹤的,但我不太会叠……”
佐助按捺住狂喜,生恐又是一场落空的梦,“这是哥哥送给我的吗?”
“不,”鼬说。“这是我对你的祝福。”
是一个爱情魔咒。
是经历了无数痛苦之后,终于等到你回到我身边。
“而我想要送给你的,……明天再告诉你吧!”
“……明天,我也有一个礼物要送给哥哥。”
司仪对夫妻发问:“你愿意娶这个女人吗?爱她,忠诚于她,无论她贫困、患病、残疾,直至死亡?”
“我愿意。”
“你愿意嫁给这个男人吗?爱他,忠诚于他,无论他贫困、患病、残疾,直至死亡?”
“我愿意。”
新郎朝鼬举杯。“恭喜你,鼬,只用了两年,你的身体就全好了。不可思议。”
鼬笑了笑。“介绍一下,这是我的主治医师。”
“那么这位就是sasuke吧?国外治疗的这两年,鼬可无时无刻不挂念着你呢,他每天都要叠一只乌鸦。一回来,就着急地先跑到学校去看你了。幸会。”
阳光辉煌得过分。
佐助的手和鼬的手,像锁和钥匙,在桌子下扣在一起,再松开时,双方都露出会心的笑容。
佐助展开那封几年前递出去的情书。
正面是他当时的笔迹,喜欢你,鼬。
背面是鼬流丽的字体,喜欢你,佐助。
鼬打开那封他放到佐助信箱里的情书。
一笔一划重新精细描过。
喜欢你,佐助。
喜欢你,鼬。
深深地爱着你。
不会有婚礼、不会有见证、不会有誓词、不会有祝福
——但我们将永不分离。
End
我的天。我居然看哭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