宇智波鼬提着便当盒走进剧组,一路上工作人员频频向他侧目。鼬有些疑惑,却也一一点头打招呼。
他昨日杀青,今天被叫过来补拍几个回忆镜头。长篇剧集,戏拍到一半编剧和导演闹崩跑了路,导演不敢大刀阔斧改剧本,最近都在用回忆镜头凑数,剧中死亡角色一个一个被召回来。可怜杀青后跑去夏威夷度假的自来也前辈,本在莺燕环绕下吹着海风喝小酒,一个越洋电话打过来,他就要回国补拍三处回忆镜头。
相比之下鼬要好一些,毕竟他原本也没有出行打算。杀青宴后只是回家睡了一觉。几日日夜颠倒地拍戏,收官战时他的样子单用“憔悴”二字都根本无法概括。好在他饰演的本就是罹患绝症的病人,这样倒也方便,连妆效都省了下来。
他难得不出演主角,提前杀青的感觉倒是不错,在宣传期到来前,他还可以给自己放个小长假。导演拍下场记板的那一刻,鼬整个人都放松了。前一秒还目光涣散的“尸体”眼中瞬间有了光。外景这片山地上野草丛生,身下全是石块砂砾,空气中满布尘土。鼬被呛得连连咳嗽——这是真正的生理反应,倒并非演技。
在方才的半个小时和佐助高强度的动作对战中,他这个“绝症患者”要时不时谨记身份,每隔一段就惊天动地咳上一咳,剧本里油尽灯枯的哥哥五脏溃烂,血液烧灼,还要时刻假装不动声色。实在忍不住了才捂着胸口剧烈地喘。这场面看着着实骇人,佐助中途断拍了好几次,都是想来看看他的情况。导演坚持一镜到底,所以他们只能一遍一遍,不停重来。
还是趁着休息时,鼬玩笑般告诉佐助,他想快点拍完回家睡一觉,随后才终于算是过了关。
两人全程没用替身,几场打下来都是累得气喘吁吁。他躺在地上稍做缓冲,看见佐助正望着自己。
他看起来小心翼翼,而分明是他“打倒”了自己。
鼬想去看看他,还没起身周围一大群人拿着鲜花簇拥上来,庆祝他成功杀青。而作为男二号的佐助则马上要奔赴下个外景地。还有十场镜头等着他,今天一整夜都要泡在剧组里。
导演洋洋洒洒说了好一串感谢云云的话语,毕竟作为新人导演的剧本,有学院赏影帝愿意出演重要配角,可并不是多见的事情。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攀谈起来,可鼬脑海中一直浮现的,却是躺在石碓里的自己抬头望向弟弟时,他脸上的表情。
明明刚才还咬牙切齿默诵台词,一口一句我一定要杀了你。只不过一个转瞬,看见哥哥直直倒在自己面前,他眼中光彩尽失,靠在墙上的样子简直失魂落魄,疲惫直达眼底。
同导演客套半天,再抬头时佐助早就离开。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别扭,都不和哥哥打个招呼再走。
剧本是按集发放的,根据戏份不同每人手里的也不同。前一段还没有这么忙碌的时候,两人在家偶尔对戏,佐助总是缠着要偷看他的。被拒绝了几次又被狠戳了几下额头,佐助才终于学了乖,把剧本撂到一旁,一边喊着“我要杀了你”一边挠他的痒,他牙尖嘴利,一口在哥哥肩胛上咬了个圆圆齿印。隔天化妆师看到这个,虽然没说什么,可对着化妆镜,鼬也清楚看到他脸上的复杂神情。
佐助是新人演员,经验不多,但胜在用心。而鼬作为兄长,自然也乐得为他出上一份力。况且即便是演戏,可能他也不太情愿让别人来当佐助的哥哥。
就算成熟如鼬先生这般,在挑选剧本时,也总会保留一些小小的私心。
剧本里的兄弟和场外的有几分相似,却也大相径庭。写在剧本中的他们幼年关系亲密,哥哥是弟弟一路最憧憬的存在。年幼的弟弟在外人和同学面前总是面无表情,可又总是喜欢粘着哥哥,时长如同向日葵般对着太阳绽开笑脸。
这一段在鼬眼里极其有既视感,也不知天底下的兄弟是否都是这般。可与之不同的是,他与佐助一直感情很好,对彼此的依赖更是远甚于普通兄弟那般。就算他们也曾因为学业和事业有过短暂分开,也是一根电话线就可以紧紧维系起的存在。他们就如同磁铁的两端,有着相同的模样,一旦靠近,也能轻易将彼此吸引。
对此,父母有隐约察觉到,可却也没有挑明。大家心照不宣地过着日子。至于天高皇帝远的首都生活,他和弟弟住在一起,同居得正大光明。时常被八卦小报拍到一起进出公寓、一起去超市买菜的场景。注意到有娱记偷拍,鼬会笑着向他们点头致意,反倒是对面迅速慌了神,飞快溜远。有时鼬会趁着这种时候飞快啄吻弟弟的脸侧,叫方才落荒而逃的那个不知道自己错过了怎样的猛料新闻。
相比剧本里这几行字所书写的“他们”,这样的普通日常幸福的简直像是幻境。
在那几页打印纸里,他们迎来的是急转直下的命运发展。哥哥卷入村庄高层和家族间的政治斗争,无奈之下迫于情势做出选择。他屠尽族人,用谎言欺骗幼弟,试图以仇恨激发他的斗志,在残酷世间博取一方生存天地。弟弟最后一次选择相信兄长口中的所谓“真相”,在仇恨和谎言的指路牌下不断变强。只为最终和哥哥决一死战,亲手杀了他,为父母族人报仇雪恨。
他和佐助手中剧本不同,直到他杀青离场,佐助都不清楚被“哥哥”篡改过的剧情。鼬本以为他不会喜欢这种和自己相争的剧本情节,但与之相反的是,佐助看起来倒还蛮享受与哥哥的对手戏。场记板一开一合,一对兄弟两种人生,前一刻横眉冷对,下一秒情缠意绵。而鼬也选择随着他去。
故事着实令人唏嘘,然而转头看到佐助的笑脸,鼬倒是还蛮能理解故事中“哥哥”的心情。
作为男二号,佐助的外景戏要远多于他,今天大概也不会回到棚内拍。鼬原本并没有指望能遇见他,可一路上工作人员的闲聊语句一段一段传进他耳朵里。剧组资金紧俏,属于佐助的单场外景被切掉,全都换成了棚内绿幕加后期特效剪辑。如果现在过去,已经成为“亡灵”的哥哥,大概还可以再看一段后续剧情。
掀开拍摄棚的门帘,绿幕下的佐助留给他一个背影。摄像机正对着他的脸。鼬没有作声,混迹在现场工作人员中,片场内一众人鸦雀无声,佐助的肩膀微微发抖,他是……哭了吗?
导演拍下场记板,中场休息,然后准备下一幕。他本想去和弟弟打个招呼。可佐助头也没回, 导演一句休息还没落定话音,他便拿着剧本夺门而出。
说是逃跑都不为过。
“抱歉……我弟弟他……“鼬不介意佐助的种种小脾性,可这幅样子在外人面前终究是不可取。好在导演也没怎么放在心上。佐助一贯这样,甚至说有鼬在的时候,他倒还会收敛几分。几月磨合下来大家也能说上一句合作愉快。
“我先去看看他,抱歉给您添了麻烦,还有……”他话音一顿:“能否把现在的总汇剧本给我看看?”
没拿到剧本前,他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,看一眼剧本也只是为了印证猜想。果不其然,剧中的“弟弟”已经得知真相,方才那一场,拍的正是他站在礁石边,对着海岸默默流泪的场景。
鼬跟着特效师看了粗略合成的片段,就连挑剔的导演也不由赞叹真是天赋使然。可鼬却觉得,这种评价并不尽然。
等他穿过长长沿廊,走到演员休息室时,这种感觉就愈发强烈起来。房间里鸦雀无声,鼬尝试着敲敲门,只听见门内传来弟弟的怒喝。
“我说了,有事没事都不要进!”
“佐助?”
他推门而入,屋里人见到来者顿时没了脾气。佐助眼圈发红,眼角还带着点泪痕,整个人看起来可怜又凄惨。就算是戏剧效果,佐助也不愿意这幅样子被旁人得见。
“你怎么来了……”
他没了火气,只是一个人低着头,看起来没什么精神。大半张脸埋在戏服的宽大高领里。鼬沉默着凑近,倒也没见他怎样抗拒。
……
房间里一时陷入尴尬寂静,鼬看起来并不打算问他发生了什么,只是这么静静坐着,然后越凑越紧。原本还伤怀的那个被盯得难堪,随即扭脸躲开。
“到底有什么好看的!”
是他一向喜欢喜怒不露于色,性格别扭的弟弟。被人窥见一隅自我天地,便慌乱逃走,堪称恼羞成怒。可鼬又觉得,他真的是在伤心。
就算隔着摄影机,也真的就是在作息,可他眼中的慌乱情绪是留给了自己。
“莫名其妙……我要走了。”大牌男明星神色不耐,甚至开始嘴硬。可佐助并没有打算要走,他在沙发上坐得笔挺,像是在期待着鼬的下一句。
还真是不坦率的孩子,不过倒也无所谓,毕竟他们是兄弟,就算不用言语,对彼此心情也都无比熟悉。鼬沉默着,如他所愿那样把弟弟揽进怀里。四下无人的休息室,倒也准许他们有一些小小的放肆行径。
“骗子。”佐助没头没尾来了一句,不知是在怨自己执意隐瞒剧本,还是借此机会对剧中哥哥来上一句迟来的回应。他这样倒还是蛮可爱,那些对弟弟狂热执着的粉丝见不到这一幕,不过倒也不算可惜。
“佐助……”鼬想了又想,此刻他能说出许多,有关一个合格优秀的演员要如何脱离剧中角色的影响,在能共情的情况下又不会被戏剧影响导致移情。可诸如种种长篇大论,最终还是一字未语。鼬只是安静地抱着弟弟,毕竟对他来说,一场戏落幕后能与他再次相见,也未尝不是另一种补全遗憾的圆满。
甚至也许他们本就是在平行时空里跨越千年,才得以再次相见。
“我很高兴。”
他的“哥哥”这样说。
补拍镜头完成得很快,鼬还有几个广告要拍,行程逐渐繁忙起来,连在家过夜的日子都寥寥无几。电视剧拍摄期长达半年,作为男二号的佐助一路跟演到最后一幕。导演“咔”地一拍板,一场戏彻底落了幕。
“恭贺杀青!”全场掌声此起彼伏,躺在地上的男一号不顾身上还挂着个血淋淋的断肢道具,一个鲤鱼打挺飞奔而来,兴高采烈地要和佐助拥抱,破天荒地,这次佐助倒是没有急着躲开。
“我说,杀青宴可以吃拉面吗?!”有人兴高采烈,明明在剧中时就没少吃过,一人一角有着相似模样,倒像是把戏剧融入生活一般。
“吃点更好的嘛!”就连一向暴躁严肃的导演也是喜上眉梢,拍拍二人的肩膀:“今天我定了松茸宴,大家一起去吃吧!恭喜杀青,你们两个,这半年来变化都很大嘛,尤其是小佐助,一开始对谁都爱答不理,现在也成长为可靠的大人了啊——
周遭一片哄堂大笑,佐助被他说得耳根发热,别扭地转过头,却也难得没怎么反驳。众人沉浸在顺利收官的喜悦中,看到佐助的恍惚模样,也只当是小孩第一次出演重要角色,面对分离难免舍不得。而佐助站在原地,看着周围一众人,向他道贺的越多,他便愈发失落。
他最想见到的那个,也不知道在世界地图的哪个角落在忙什么拍设。而对于佐助来说,这种时刻少了哥哥,就算有再多人在他身旁陪伴庆贺,也无异于他一人独自孤单度过。
他听见助理高喊着外面有人找自己,却也没有放在心上。大概是粉丝后援会之类来庆贺自己杀青……佐助沉默着转身,他现在心情不佳,也不知道要如何面对粉丝。有人递上来一大束花,他小声道了谢,再抬起头,映入眼帘的是鼬的笑脸。
像是梦想照进现实一般,剧本和现实两处的佐助,都见到了深爱着的那个哥哥。
懊悔,欣喜,悲伤,不甘……戏里戏外两处一同,种种心绪一并涌上心口。他接过了来自哥哥的花,张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。
“祝贺杀青,佐助……”察觉出弟弟的异样,见他脸上全是泪花。鼬怔了一下,由着他抱住自己。
“哥哥,我……”他紧紧揪着鼬的衣领。这般模样的佐助,就连鼬都未曾见过,周围一众更是鸦雀无声。
片场陷入短暂沉默,而只有鼬于近处听见了他极小声的话语。
“我真的,真的很喜欢你。”
像是剧中弟弟面对亡兄迟来的内心剖白,却也是在人潮中隐晦大胆的告白。
而在场众人,他们之外,再也无人能听懂了。
当众失态,被嘲笑倒是在所难免的。果不其然,所有人都把这当成小孩心性,杀青宴时对他频频调侃;“一部戏演下来丢了哥哥,佐助君都跟着变乖。”佐助生性高傲,在众人面前对鼬也极少摆出依赖姿态。却不知这般逞强模样,反倒更像是青春期问题遗留的小孩。
他吃了个哑巴亏,被调侃得浑身不自在,面颊赤红却也无从反驳,只能默默低头吃他的饭。还是鼬替他解了围,三言两语就把话题转向其他主演那一端。
不愧是鼬,应对这种场面,总是格外得心应手。佐助默默想着,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。
一顿饭吃了三个钟头,几个年轻演员都没少被灌酒,个个喝得醉醺醺的。开始时鼬还不着痕迹地帮佐助挡了一部分,可没过多久佐助便开始不依,自己夺了酒杯过来猛灌一气。鼬甚至都来不及阻拦,就看他脸上的红一路泛上脖颈。
酒过三巡,其他人还准备再去续摊,可对于他们来说,无论旁人再如何劝诱,今夜便是到此为止了。
两人沿着河岸前行,暑气炎热,佐助酒意未销,蒸得难受,便把上衣纽扣解开两颗。他未加乔装,只戴了个帽子,短衣短袖,看起来就像附近高校的学生。反倒是鼬,长衣长裤遮得严严实实,近乎快要融进身后夜色中。
鼬回头看看一旁的弟弟,不情不愿跟在自己身旁,走得歪歪扭扭。与下午靠在自己怀里嚎啕大哭的那个弟弟简直判若两人。佐助一手背在后,把自己收到的花藏在身后。
啊啊,就是这害得他被嘲笑了整整一个晚上。回想起来,就算是他也忍不住想钻地缝。再抬头看见身旁的鼬拼命忍笑的样子,就觉得更加恼火。
“别笑了!”他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。“这种事情忘掉算了!”
“这可做不到。”
被拒绝了,还是这般理所应当的模样,叫佐助都不知道怎样回击了。他看见鼬朝着自己招招手,下意识向前走了几步。
鼬抬手帮他重新系好被扯开的纽扣。他指尖冰凉,和河岸晚风一起消去他蒸上头的酒热。佐助觉得这个场面也有些丢人,可偏偏该死的是他怎么都无法拒绝。
“有机会的话,再这样共演一次吧?”
也许在属于他们的其他故事中,还会有别样的完满结局。
“回家后煮一点味增汤醒酒吧。”
“没用的吧……不想喝。”
“那你想吃什么?”
“橘子或者草莓……想吃酸的东西……”
“那不都是冬天的水果吗?”
“……”
“好啦我知道了,我们去找一找。”
两人逐渐走远,声音和身影都消失在河岸另一端。城市上空十二点的钟声敲响,一个故事缓缓落了幕,而新的一天,此刻才刚刚拉开序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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